寻找一个继续爱书的理由
郑静:当卖书成为一桩越来越难做的生意,当读书与快节奏的生活日益不兼容,人们爱书的理由就变得更加值得探究。
文 | FT中文网专栏作家 郑静
虽然书展上的折扣根本比不上网络平台的力度;虽然书很沉,亲自捧回家远没有快递来得轻松;虽然被洪水浸过的书,可能根本没法看;虽然盲盒加油包里的品类,会有自己不喜欢的,但这一切在爱书人看来都不重要。在他们心里实体书不仅仅是一件商品,它所承载的情感特质,是AI替代不了的。
今年的上海书展已经是第十九届了。回溯过去,1985年上海展览中心就举办过国际书展,第二年在工人文化宫举办文汇书展,这个书展一共连续举办了12届,每次开展的时候,展厅周围就为挤满了读书人,排队买票成了大家的必修课。在书展上可以买到最新的图书,是读书人最大的福利,那张书票也不舍得扔掉,有不少读者如同集邮一样把它积攒起来,一年又一年,成了他们心中美好的回忆。
到了2004年,上海书展回到展览中心。那个顶着五角星的大楼,老上海人至今还喜欢叫它中苏友好大厦。虽然上海有了很多新式展馆,但对于图书人来说,还是这个展馆是最有感情的。一来地理位置方便,它在静安寺对面,不管在上海的那个角落,到这都还算方便。二来这么多年了,展厅的每个角落都熟悉,哪个位置是活动区域,哪是位置给哪家出版社,隔壁邻居是谁都烂熟于胸,在参展前心中有数,布展时候可以游刃有余。
如今很多城市都会举办书展,但大多是行业内的交流外加订货会。早年我去法兰克福书展摆摊,也是这样,大家各自寻找合作伙伴,接洽意向,或是敲定合作细节。展览的最后两天是公众日,一般是周末,普通观众可以进来参观。这时候会以很便宜的价格买到书,因为很多出版社实在不想打包回程,所以会打折销售。我那展位对面是福建的出版集团,他们带去很多中式挂件做装饰,没想到最后卖得最好的尽然是那些中国结、脸谱什么的。大家开玩笑说,以后一定多带点这样的周边来,估计能最后把摊位费赚回来。
可上海书展完全不同,它的主要目标群不是各家订货商,而是普通读者。一年一度,大家在这时候去书展买书,看书,听讲座,看看喜欢的作家,排队签名留念。其实在第一届书展的时候,网络购物已经很成熟,尤其对于书来说,更是最早被大家接受的。书作为标准件,只要认准出版社,一键下单,最快的话隔天就能送到书中。可就这样,大家还是愿意花上十块钱买张门票,到书展里逛逛。就像老上海人春节前去南京路买年货一样,就是要去感受下那种人挤人的热闹。书展,就是读书人的嘉年华。对于学生来说,逛完书展,那距离开学就真得不远了,这是暑假里的最后一站打卡地。
爱书的人是没有固定的年龄层,有学龄前的孩子,也有上了年纪的老读者。每年上海书展都有很多老年热心读者,有的甚至会拖着拉杆箱去逛展。因为书太重,可看到喜欢的书又爱不释手,所以拖着箱子来方便些。疼爱孙辈的老人家,还要给孩子们买少儿读物作为开学礼物。在他们看来,这些比玩具、零食更有意义,读书就该从娃娃抓起。
这样的书展热热闹闹地持续了十来年,因为疫情,去年夏天虽然勉强开展,但从布展到新书的数量和品质都打折扣,读者们觉着能开就是胜利,照样捧场。今年市场努力恢复正常,没想到书展却走了味。
因为承办方变动,上海书展缺了“上海味道”。从售卖开始,就重重设卡。取消现场的实体票,网上售票需要去第三方网站注册,绑定身份证等一系列信息,这种复杂的操作对于老年读者来说非常不友好。连出版社的同行都在抱怨,书展前每天都在帮老先生们处理各种注册细节。因为连展商的赠票,邀请来的嘉宾,不管男女老少,一视同仁,都得如此这般。书展第三天,陈子善教授在微博上吐槽,进展馆的重重受阻经历。先是因为身份证和电子票没绑定不能进馆,好不容易解决了到了会场又被关在门外。因为今年的大部分现场活动挪到一旁的友谊会堂,而且每场活动严格控制时间,没到时间或者超过时间,都不许进内,不管是听众,还是嘉宾,统统不行,严格得像开政府报告会一样。75岁的陈老,只能在场外老老实实地等着,那天上海黄色高温预警。
可就这样,今年的书展还是每天都爆满,票子难抢,就看夜场;手机注册难搞定就找年轻人帮忙。书的折扣少,那就挑自己特别看中的买。年轻人带着手账本去现场盖章,为了集齐小众出版社的印章,做足了攻略,年长的挑选自己中意的出版社耐心看,哪怕找到一本满意的字帖都是收获。我女儿的同学在逛书展的时候偶遇康震,还排到签名,晒在朋友圈的照片上,小伙子笑成表情包。每位爱书的人都在很努力地寻找乐趣,这种快乐不是什么黄金屋和颜如玉,而是没有任何理由的满足感。
收官后,各家出版社晒出自己的成绩单。主宾身团四川出版集团总销售码洋781万元,其中现场零售码洋45万元,直播带货码洋736万元。广西师范出版社也对自己的战绩比较满意,展会总码洋是138.49万元,其中销量最好的是《翦商——殷周之变与华夏新生》,这本书在豆瓣、小红书上就很走红,加上最近电影《封神》的衬托,让它实体书展上拔了头筹。除了书,文创产品也是很多的增量,光卡夫卡的签名刺绣包就卖出了四千多个。展商们纷纷被上海的书友感动了,这种面对面的交流,要比单纯看网上的销售数字可爱多了。现如今,不管是做书,还是卖书,都在为爱发电,如果没有情感支持,只是当生意来看的话,估计是性价比最差的买卖。
书展只有一个星期,再等又是一年。可读书人买书看书的节奏,从来没有停止过。网络上的打折季,各种读书平台的热点推荐,书友们的介绍,都会激发购买欲。因为纸张、印刷成本的原因,这几年书的价格一涨再涨,在网络平台上新书上架就打7折,核下来也就一杯咖啡的价钱。
还是有很多人,宁可捧着咖啡刷手机,也不愿读书。离开校园,摆脱考试,书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。原先的那些书报亭也一个一个被撤离,别说书,连报纸、杂志,都开始远离我们的生活圈。如今,书是需要定向寻找的。如果你还是按照之前的习惯,想在机场或是高铁站里随便买本杂志带着走的吧,肯定会失望。那些书屋大多改成了杂货铺,书被堆在一个角落里,杂志的数量也越来越少。如果想临时找本《收获》这种字多图少的杂志,消磨一个长途的话,基本不可能。书,成了更私人更小众的产品,爱的人会爱得很长久,不爱的人连一眼都不会多看。
喜欢书,大多会更喜欢纸质书,那种触感会给读书人带来一种踏实的感觉。每一次翻页都会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自己的选择,读什么,想什么,以及不读什么,不想什么。这种看似很诗意浪漫的行为模式,其实极其封闭,因为读书的过程中,没有朋友圈的互动,也没有跳转第三方的视频干扰,就是自己和书之间的交流。放下手机读书,意味着自己主动地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,难得住寂寞才能读得进今天的书。
很多爱书的人都会遇到同样的问题,那就是读书的速度时常赶不上买书的节奏。下单很容易,可要抽出固定的时间阅读,却有些困难。在新书匮乏的年代,每本书都会认真读上三四遍,可如今案头堆上十来本没有拆封的新书,是常有的事情。书房,是家中永远无法整理干净的地方,断舍离这种事情对于书来说,是不太可能实现的。
每到搬家,最痛苦的就是打包书,明知有些书,可能以后不太有机会再打开,但就是舍不得扔掉。或是这本书带着一段回忆,或是书里的某些段落曾经打动过自己。扔书,和扔旧衣物,完全不是一会事情。对于爱书人来说,书就像多年的老朋友,哪怕多年不见,一但联系上就能无缝链接。所以书不能扔,不确定那天就会续上这段情。一旦扔了,那念想也就没了。所以旧屋里的书原封不动地搬到新家,再加上不断收到的新书,再大的书房,没一会就回到原样。拥挤、凌乱,可看着却是那么踏实。这种踏实感是机器里的电子书、图书馆的借阅卡所替代不了的。读书的人多少都有些贪婪,再美好的曾经拥有,也不能替代天长地久。不管是孤本、还是平装小册子,那些发黄的颜色都是书该有的模样。
在上海书展前,一场暴雨,冲垮了中图网的仓库。员工被困,库存被淹,库房所存书籍80%受损,预估损失3亿码洋以上。书友们第一时间留言要认购浸泡的图书,虽然知道那些书受污染,哪怕晒干了也没法看。但他们希望能帮中图早日恢复日常,别再流失一个买书的地方。淘书是一种乐趣,也是一种寄托,淘到时会有种成就感,而寻找的过程也总是有种希望在。如同戏剧《等待戈多》,其实很多时候等待本身就很有意义。洪水退后,中图网推出加油包,如同盲盒一样。知道可能会收到自己不喜欢的书,但还是有很多书友去支持,帮助书商,在心理上也是书友在帮助自己,把自己的那份希望留住。
毕竟这个年月,时不时就会听到实体书店关门的消息。去年暑假,上海的衡山和集宣布即将停止营业。因为房租上涨,成本太高没法继续维持下去,书店为此开设了一系列告别活动。消息一出,那段时候书店里每天都挤满了人,有去打卡留念的,有去再听几场讲座的。经过读者的各种呼吁,书店被保留了下来,继续经营一年。可一年后,老问题没有解决,书店到8月底正式结束营业,这次应该不再会有意外。
书店作为上海书展的分会场,这几天继续在开展活动,店里又多了不少客人。大家再次来告别,拍照打卡、喝咖啡会友,听讲座,至于书仍然是看的多,买的少。毕竟对大多数人来说,书不是真实的朋友,蓦然回首,它还会在电商平台里好好地呆着,灯火依旧。话又说回来,有了朋友圈,连男女朋友见面的次数都少了很多,又何况这书中的颜如玉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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